楊公驥,原籍河北正定縣,生于1921年1月16日。父親是北洋軍軍官,常年在外;楊公驥出生時母親難產而死,由祖父撫育長大。祖父是他的啟蒙教師,這位清末秀才不僅博覽中國古籍,而且醉心于西學,時常教誨自己的孫子說:“不廣學博識則無可融會,無可融會則無以貫通?!庇终f:“不博則不能通,不通則不能精?!薄安煌ò俳洠荒軐R唤洝!彼岢x書,但反對以學問牟取個人名利的行徑,曾在楊公驥硯臺背面鐫刻八句銘文:“無知寡識,盲瞽一生,廣知多識,耳聰目明。人生一世,貴在博通,以學射利,市井之行?!边@硯臺在抗日戰(zhàn)爭的大轟炸中丟失,但這銘文卻被楊公驥刻記于心,并對后來的治學產生影響。
1933年,楊公驥只身在長沙受中學教育,被學習中的疑難所牽引,涉獵的科目極其龐雜。例如,當時歷史學界正在爭論中國歷史的發(fā)展階段,說法不一。他參閱了各方的文章,為了判斷爭論中各方所持論點的是與非,于是就跟蹤學習,閱讀金甲文、殷墟發(fā)掘報告、考古學、經濟學、希臘史、馬克思主義等方面的著作文章。當他以后從事人文科學的研究時,這些不意中得之的知識都成了庫存的有用材料。
最初指導他閱讀魯迅著作的,是小學老師張同人先生。他將那個階段所出版的魯迅文集都閱讀過,思想深受其影響,開始正視慘淡的人生,并很自然地開始學習起革命的社會科學理論。與此同時,現實的見聞也促進了他的思想變化,加深了他對魯迅雜文、進步小說、社會科學著作的理解,使他走向革命的道路。
在此期間,他越發(fā)討厭上小學時校長王先生擅自給他改的名字——楊振華。他暗想:中華豈是我個人能振的?我又何嘗想過有朝一日自己威震中華!名不符實。所以,他16歲時便給自己起了個名字——楊公忌。這三字是截取《皇歷》中的“楊公忌日”而來。據《皇歷》所載,每月的頭一天是“楊公忌日”,此日“十兇大敗,諸事不宜”,“百事禁忌”,犯者“身亡家破”。他當時之所以自命“楊公忌”,其涵義有兩方面:其一,為了反抗那萬惡的社會,為了人民的解放事業(yè),不求個人名利,不計得失,寧愿承擔種種風險而在所不惜;其二,所謂公忌,兼寓魯迅所說的“橫眉冷對千夫指”之意,以此表示自己不畏公論,不循世法,不怕流俗嫉恨。當然,以這樣驚眾駭俗的刁鉆古怪字樣為名字,也充分表現了他少年時代傲世嫉俗、玩世不恭的情調。
楊公驥在中學幾次轉學跳級,1937年考入武昌中華大學。這時抗日戰(zhàn)爭已經開始,父親要他到大后方按部就班地讀書,準備將來出國學習。但是,他卻違背父親旨意,在1938年6月,徒步到達延安,投身革命。同年在陜北公學參加中國共產黨,時年17歲。在此之后,與家脫離關系,音信兩絕。
在延安,楊公驥曾先后在陜北公學、魯迅藝術學院學習,做過青年工作,當過文化教員,也開過荒,種過地,紡過線。這時期主要是學習馬克思主義,認真地讀大部頭的原著,這為他以后的治學態(tài)度、治學道路、治學方法、治學能力打下了基礎。
抗戰(zhàn)勝利后,楊公驥被派往晉察冀邊區(qū)的張家口。他志愿從事工人運動,于是被分配到宣化市新華煉鋼廠從事工會工作。1946年秋,中央調干部充實東北解放區(qū),他在抽調隊伍中。行前向摯友吳波告別,吳波對他說:“你已經長大,別再調皮了,改個名字吧!這次到東北地區(qū)工作,別再叫這可怕的名字嚇唬東北老鄉(xiāng)了。魯迅詩‘橫眉冷對千夫指’固然是好的,但更重要的是,一個革命者應該老老實實無聲無息地埋頭苦干,甘心做一頭為人民服務的老黃牛。不過你的性格與牛不大相類,那就做一匹為人民服務的馬吧!”于是,吳波根據“忌”字的諧音,提筆為他改名叫做楊公驥。并囑咐道:“古云‘驥不稱其力,稱其德也’,希望以后在德上多下工夫?!睆拇艘院?,他便以“楊公驥”為名字。
楊公驥與摯友在陶然亭合影(左一)
1946年初冬,他來到東北解放區(qū)的哈爾濱。東北局分配他到東北大學任教授。1947年又任國文科副主任(主任是吳伯簫)。在此期間,楊公驥講授過許多門課,計有“文章選讀”“中國文學史”“國學概論”“語言文字學概論”“社會發(fā)展史”“中國通史”“中國近代經濟”“‘五四’思潮”等。

東北大學1948年遷至吉林市,1949年遷至長春市,與東北三省原6所大學合校,1950年4月1日改名為東北師范大學。這個時期,楊公驥在中國語言文學系擔任文學教研室主任,講授中國古代文學史;在歷史系擔任中國史教研室主任,講授中國古代史。
1948年秋,發(fā)現吉林西團山新石器時代遺址,楊公驥組織當時歷史系部分師生在課余從事初步發(fā)掘。1949年春,在《東北日報》上發(fā)表《吉林西團山新石器時代遺址發(fā)掘報告書》。除公布了西團山人的頭骨示數和出土文物的品屬外,還將在西團山發(fā)掘出的與古代黃河流域型制相近的陶鼎、陶鬲制成圖版予以公布。郭沫若讀后,于1949年1月25日在致當時《東北日報》主編的信中寫道:“這是一篇很有價值的學術性的文字……方法正確,態(tài)度謹嚴,敘述翔實,見解審慎,很能實事求是……關于陶鬲陶鼎之普遍出現似應特別重視。舊時人習視關外為化外,日寇更有意特殊化,把各種出土古物隱匿歪曲,我們現在應該盡力根據地底事實打破這些觀點,應強調關內關外在史前就是一家。建立這種新史觀,我們是有充分的根據的。”我國考古學界根據西團山出土文物的特征,將它定名為“西團山文化”,為學術界公認?!秷蟾鏁返玫絿鴥韧鈱W者的重視,曾被蘇、日等國轉譯或介紹。1949年冬,中央人民政府委派裴文中、賈蘭坡、李文信等和楊公驥組成西團山考古隊,從事第二次發(fā)掘。
1948年,楊公驥開始撰寫《中國文學史講義》,這部講義的第7稿由吉林人民出版社出版,名為《中國文學》第1分冊。1959年新中國成立10周年大慶時,該書被定為向國外的推薦書,曾被東西方學者所引用。此書突破了當時流行的“左”的狹隘文學理論,對文學史內容作出獨到的精辟論述,提出以往一般文學史所沒有的甚多創(chuàng)見。
在撰寫《中國文學史》講義過程中,他的工作極其繁重。白天給中文、歷史兩系講授兩門不同的課,有時課外還要帶領學生挖山考古。夜間備課后,就整理研究出土文物,同時還為了查閱日文資料而突擊日文。這樣一來,就養(yǎng)成了熬夜工作的習慣,常常通宵不眠,精神不支時便用濃茶、烈酒、關東煙刺激一下。如此這般,連續(xù)了10年。由于常年熬夜,損害了他的健康,剛過30歲,血壓便開始升高,37歲時發(fā)生腦血栓,接著害起心臟病。病中還躺在床上注釋、考據1953年他在《敦煌綴瑣》中發(fā)現的唐代民歌,使用并征引了《唐六典》《唐大詔令》《唐律疏議》《冊府元龜》《唐會要》等,《唐代民歌考釋及變文考論》一書于1962年由吉林人民出版社出版。
在20世紀50年代到60年代,楊公驥還有一系列論著在學術界引起強烈反響。1950年發(fā)表《漢巾舞歌辭句讀和研究》。1956年,楊公驥受中央教育部委托編寫部頒《中國文學史教學大綱》(隋唐五代部分)。

楊公驥自1953年便被任為研究生導師。1956年定學銜時,通過中央教育部專家組評審,被任為國家二級教授,時年35歲。至“文革”前,共培養(yǎng)出研究生19名,他們在10個省任教,成為各高校的教學和科研骨干。
“文革”期間,楊公驥受到不公正待遇,出現腦血栓,左肢癱瘓。1969年隆冬,全家到長白山區(qū)黑瞎子嶺下靠山屯插隊落戶。他又將《馬克思恩格斯全集》認真仔細地通讀數遍。由于對中國社會主義前途抱有信心,情緒上保持穩(wěn)定,身體反而逐漸好起來。他在鄉(xiāng)村住了4年,和一些老農成了朋友,朝夕相處,借此作了些社會調查,收集了一些民間故事和地方傳說,還記錄了一些方言、俗語、俏皮嗑、歇后語、匠人切口、山林行話。
1973年,有位白發(fā)老學生遠道前來看望他,對他落淚道:“老師少年時便參加革命,想不到老來時,下場竟如此狼狽。早知如此,就悔不該當初了吧?”他回答說:“革命是歷史的必然道路。中國只有這一條道路可行,我也只有這一條道路可走。假如我再重新生活一遍,我還會照舊這么干,心甘情愿,毫無悔意?!彼麑⑦@次問答在信中告訴了摯友詩人公木(張松如),公木當即贈詩三首,第一首寫道:
一從結發(fā)讀宣言,便把頭顱肩上擔。遵命何如革命易?求仁自比得仁難。
窮途未效阮生哭,晚節(jié)當矜蘇子堅。問俺早知這么樣,早知這樣也心甘。
1972年,落實政策,楊公驥不再作為審查對象。直到“文革”結束后,才又承擔工作,并發(fā)表一系列重要論文。1978年,在《社會科學戰(zhàn)線》發(fā)表語言哲學論文《漫談楨斡》(詞根探索之一)。他不同于中國傳統(tǒng)的研究方法,而是將人的實踐、思維、語言三者聯系起來進行哲學性探討,對學界有極重要的啟發(fā)。1980年在《東北師大學報》發(fā)表《考論古代黃河流域和東北亞地區(qū)居民“冬窟夏廬”的生活方式及風俗》(民族民俗學札記之一),文章資料多,證據足,論斷謹嚴,見解獨到,受到歷史考古界的重視。
1978年以后,楊公驥先后承擔國家和國家教委哲學社會科學重點項目“先秦兩漢文學史”“先秦兩漢大文學史”兩個課題,雖然由于健康原因,這兩個課題未能最終完成,但他提出的指導原則卻是高瞻遠矚而又切實可行,凝聚了多年研究的心血。
先秦兩漢文學學術討論會合影(第二排 右四)
1981年,經國務院組織專家評議,楊公驥被任為首批文科博士研究生導師,后又被聘為國務院學位委員會第一屆學科評議組成員。自1982年起,先后招收4屆8名博士研究生,曾同時分別指導3屆6名博士生。1989年5月,開始招收第5屆博士生,由他擬定筆試題目,并在5月12日主持進行口試。他樂觀地表示,本屆考生素質很好,爭取多招多留,充實我系古典文學研究隊伍。這是他生前主持的最后一次研究生考試。在招收博士生之前,他還在1978年招收5名碩士生,1981年全部畢業(yè)。

1981年,楊公驥教授被聘為第一屆國務院學位委員會學科評議組成員

楊公驥作為博士生研究生導師參加學位論文答辯
楊公驥歷任中國文聯全國委員、中國作協會員、中國民間文學研究會常務理事、中國古典文論學會理事、吉林省社聯副主席、吉林省文聯副主席、吉林省作協名譽主席,中國民間文藝研究會吉林分會主席、吉林省民俗學會理事長、吉林省社會科學院副院長等職。他一貫堅持運用馬克思主義的立場、觀點和方法指導學術研究,是國內外久享盛譽的堅定的馬克思主義學者。他1938年參加中國共產黨,雖然歷經坎坷,但革命意志從未消歇,相反,馬克思主義信仰愈加堅定。他敏銳地覺察到了文藝理論戰(zhàn)線出現的各種思潮,并以馬克思主義的立場、觀點、方法及時地做出了反應。


中文系教授楊公驥指導博士生
他對晚生后學是慈祥的、寬厚的,但在堅持辯證唯物主義問題上一絲不茍,憑著深厚的理論素養(yǎng)和廣博的學識,在許多方面科學闡述了馬克思主義的辯證唯物論。他堅決捍衛(wèi)馬克思主義的理性傳統(tǒng),提倡文藝必須在高層次上表現人的價值。1978年在討論形象思維時他尖銳指出:“思維是一種理性,導向理性的認識。說形象思維主要是感性思維,這本身就自相矛盾?!彼研蜗笏季S看做理性統(tǒng)轄下的一種思維樣式,反對在理論上把人的感覺抽象化、非社會化。正當文藝界有些人極力主張表現人的本能時,他以大量事實雄辯地論證,性、吃、視、聽等人類最基本的本能都不是純粹的生理本能,不是自然的、人類的,而是社會的。楊公驥是堅定的馬克思主義學者,他要求自己的學生堅持馬克思主義,同時又提醒說,對于當代新思潮、新理論不要盲目拒絕、一律排斥,而應采取冷靜分析、批判吸收的態(tài)度。正如他在《〈論文學的主體性〉讀后感》一文所說:“馬克思主義是科學,而且是集真理之大成的科學。它過去曾吸收歷代積累的科學成果,猶如大海,‘百川歸之’。它將來也會吸收即使是最微小的科學成就,猶如大海,‘不辭細流’?!彼疡R克思主義文藝理論看做開放的、常新的,可以隨時用新的科學成就加以補充,但在體系上任何學派都無法取代它。他堅持馬克思主義文藝理論的辯證方法,并且貫徹到自己的學術實踐中,論述了一系列對立因素的辯證關系,如:理性與感性、現實與浪漫、科學與幻想、人化物與物化人等等。

楊公驥先生80年代在寓所書房
楊公驥晚年生活在改革開放的新時期,雖然年老病重,但益加勤奮,帶著心臟起搏器終日工作。因心臟病突發(fā),經搶救無效,于1989年6月7日23時15分不幸在長春逝世,享年68歲。
楊公驥是一位徹底的唯物主義者,生前經常重復恩格斯的這段話:“唯物主義的世界觀不過是對世界本來面目的了解,不附加任何外來的成分?!痹诎雮€多世紀的革命生涯中,他遵循這一宗旨身體力行,孜孜不倦地追求真理。在他告別人生的遺囑中,體現了同樣的大徹大悟:“不要打擾別人,怎么來怎么去;不整容,保持真面目;不送花圈、挽幛;不向遺體告別、不開追悼會?!彼\乘化,走得沉靜安詳。后事一遵遺囑,莊嚴肅穆,簡單樸素,然而,前來吊唁送靈的人群絡繹不絕,真可謂“桃李不言,下自成蹊”。
(本文摘自李炳海的《楊公驥》,見《群星璀璨——我們心目中的東師名人》,東北師范大學出版社,388-399頁,由高源編輯整理。)